[姜云生] 长平血

长平血
1992 第1期 - 第四届科幻小说银河奖
姜云生

公元前260年9月,秦赵两国在山西长平大战,赵全军覆没。赵四十万士兵向秦军投降,秦将白起设计,把四十万降卒全部活埋。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了这段沉痛的历史。为什么四十万人遭活埋?历史科幻小说《长平血》用凝重之笔,写下一个古老而发人深思的故事。

1 “躺上去,把头盔戴上。”教授说。

“要脱鞋吗?”我问。

教授笑了,他身边那个女助手也笑了。

“很象在给你做老式X光检查,是不是?”

“是很象。”我说。

我顺从地躺到那张金属活动床上。女助手走过来,轻轻地扶着我的脑袋,把一支金属头盔套进我的头部。我仰视着天花板,那上面有那么多电线,活象一张彩色的蜘蛛网,蛛网上几十个闪亮的光点从一端流向另一端,恰如舞台上旋转的彩灯,每当最后一个光点熄灭时,蛛网中央的小小屏幕上就跳出一串数字来。

“血压?”教授问。

“正常。”黑暗里有个声音回答说。

“脉搏?”

“正常。”

“呼吸?”

“正常。”

我笑笑。教授探过身子来,问道:“有什么好笑的吗?”

“确实象在老式医院里作体格检查。”我说。

“不过你可是在最现代化的时空实验室里做最了不起的幻觉试验。”教授说。

“我知道。”

“那么,开始吧――祝你成功!教授说着,伸过他的大手,用力地拍了怕我的手背。我习惯地想伸出手去,不过我很快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我的两只手都被缚在金属床的床架上了。手上的几个穴道上都贴着小金属片,有细细的电线从金属片通往头顶的仪器。

“也祝你成功,教授!”我说。

“现在,开始吧!”

有轻微的按动电钮的声音,接着是实验室自动门开启的声响。有脚步声在地毯上移动远去的声响,接着,在轻微的嗡嗡声中,自动门复又关上。

现在耳朵里只有我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了。

2 实验室成了一个暗房,天花板和墙壁上的光点一如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我想起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不禁有点害怕起来。父母倘若知道了,绝不会同意让我到二千年前的蛮荒山野里去作什么幻觉旅行的。还有我的未婚妻小雪……啊,小雪!

一切都消失了,眼前是小雪那可爱的笑脸,那明眸,那皓齿,那洁白如玉的脖颈……

心象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鹿,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王,不要紧张,”头盔里的耳机中传来教授的声音,“你没有任何理由……”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教授差点儿说漏了嘴!我知道他想说“你没有任何理由害怕。”这是幻觉旅行实验,不是时间机器!不用担心被输送到古代去了之后,万一有什么操作上的失误或其它意料之外的差错,便永远回不到现实世界来了。幻觉机器唯一要控制的就是被实验者的心理状态。操作人员倘若过份地把安全感暗示给被实验者,那么,幻觉旅行的效果便大不佳。教授一定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在稍稍停顿一会儿后,立即改口道:“你没有任何理由临阵逃脱,是吗?”

嘿,教授!

“王,咱们开始。好吗?”耳机里,教授的声音显得很慈祥。

“开始吧。”我说。

天花板上那些亮点渐渐地、渐渐地消失了。有淡淡的青光从四壁漫出。原先四周墙壁上那些小小的光点也逐渐隐去,一如黎明天空上渐渐被晨曦吞没的星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仿佛听得有鸟儿啁啾,雄鸡打鸣的声音……

“告诉我,年轻人: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耳机里,还是教授的声音。

“我叫王雨牛,复旦大学历史系学生。我想知道二千二百六十年前那场著名的‘长平之战’,赵国的降卒四十五万人究意是怎么死的……”

“长平之战吗?你能不能简单说说它的经过?”

“可以,根据司马迁《史记》的记载,公元前260年9月,赵国国君听信了谗言,罢黜了老将廉颇,误用了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结果在山西长平一战,赵全军覆没。当时赵四十万士兵向秦军投降,秦将白起设计,把四十万降卒全部活埋了……。”

“你想体验一下古代战争的场面?”

“不光是这样。作为一个历史系的学生,我当然知道古代战争中,双方兵力都是‘号称’多少多少,实际并不足数。但是,赵国降卒四十万――这个数即使打个八折,也有三十多万。秦将白起怎么来得及挖三十万个坑活埋他们呢?退一步说,倘若当时活埋用的是大坑,每个坑埋一百人,也得挖三千多个!再退一步说,就算秦兵有本事一下子挖出那么多坑来,那么,眼看着要被活埋的三、四十万赵国降卒莫非一个个俯首帖耳,象猪狗一样甘心随随便便被人活埋了?”

“很有意思,小伙子!我年轻时读这段历史,心里也挂着相同的问号。如果你能解破这个千古之谜,那太好了。祝你走运!”

教授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好象说话的当儿,他正朝远处走去似的。我感到一阵倦意,慢慢闭上眼睛。咦!迷迷朦朦之中,但见河水萦萦,群山隐隐,四周一片荒芜。

“告诉我,年轻人: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有声音远远地传来。好耳熟!这是谁呢?

“我叫……我叫……”我是谁?我到这荒山野地来干啥?

耳边那声音提醒我:“年轻人,你怎么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呢?你不是阿贵么?你是赵国士兵。你们的老将军一饭三遗矢,已被赵王收回将军印。如今率领你们四十万大军的是赵括将军。可叹赵括将军少年气盛,只会纸上谈兵!秦兵佯败,他却穷追不舍,结果被白起将军断了粮道。他们两个多月来一直靠草根树皮和马肉充饥!你们军中甚至还互相残杀争吃人肉!今天是秦昭王四十七年九月初七,你们的将军刚在突围时被乱箭射杀。你和你的弟兄们都已经投降武安君白起了……”

哦,是这样……

我是阿贵……我是赵国士兵……廉颇……马服子赵括……乱箭……

哦,左臂好痛……莫非我也中了箭?

3 “醒了!醒了!”

我迷迷糊糊地静开眼睛,发觉自己正仰天躺在乱草丛中。三个披甲带盔的黑脸汉子围着我。

“我……我这是在哪儿?”我问,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感到纳闷。

“阿贵哥,你这是饿慌了,先吃点吧!”一个瘦瘦的黑脸人说着,把一团粘糊的东西塞进我嘴里。

我一口把嘴里那团东西吞了下去,肚子反倒更饿了。那人又朝我口中塞了一点,这次我稍稍嚼了几下,觉得腥腥的。吃完了,那黑脸汉子叹了口气,又撕下一小块递将过来。我问,“这……是什么东西?”

“阿贵,你真格是饿昏头了!咱们粮道被断四十多日,莫非你还想吃山珍海味不成?这点肉还是弟兄们嘴巴里省下来的呢!阿福兄弟攥在手里二、三天了。见你伤得厉害,他谁都不让吃,单喂你吃!你还……哼!”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道。

“阿华!别埋怨阿贵哥了!谁叫咱们同乡同里的呢?”那黑脸阿福说着,又把手中那腥臭的肉块朝我嘴里塞。我勉强张开嘴,三嚼两嚼,硬咽了下去。肚子虽说还饿,可是毕竟有点东西垫底了,虚弱的感觉顿时减轻了。

阿福、阿华,还有一个叫阿荣的弟兄把我扶了起来。阿福递过他手中我吃剩的那团东西道:“阿贵,你自己藏好了,莫让秦兵看见……”

我接过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倒真是一小块肉。肉块上有早已干结了的血,几根曲鬈的黑毛沾在上面。我拿近了一看,顿时明白了那肉竟是……一阵恶心,肚子里的苦水伴着刚吞下的那些东西一古脑儿吐了出来……

就在这时,从我们身后窜出几个瘦得像骷髅似的男人,争先恐后地猛趴在地上,一下子把我吐出来的东西舔了个精光。

谁也不清楚秦兵为什么要把我们押往王报村。廉颇将军统帅三军时,曾死守王报村,在那里构筑营垒,秦王赢稷对此束手无策。直到赵王轻信离间计,罢免了廉颇将军,王报村才被秦兵不战而取。如今他们把我们赶牲口似的驱赶到王报村去,莫非藉此泄愤不成?

我想回头看看阿福、阿荣和阿华等弟兄,猛听得耳边一声尖利的啸声,头上重重地挨了一鞭。隐约间,我发觉身旁有个高大的秦兵骑在马上,高举着马鞭正想再次朝我抽过来。就在此时,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那秦兵纵身扬鞭勒马,飞也似地朝前疾驰而去。我摸摸脸上,火辣辣的象挨了火灼一般。

前面又是一阵喧哗,呼喊声、叫骂声、哭叫声远远地传来,队伍顿时骚动起来。慌乱中,听得阿福轻声道:“弟兄们,趁机逃吧!”谁知他话音刚落,即有一个秦兵从前方飞驰而来,手中挥着鞭子,厉声喝道:“坐下!统统坐下!”一阵杂乱,众人纷纷在原地坐下。有个十二、三岁的孩儿兵动作慢了些,那秦兵从马上飞来一鞭,可怜那孩儿兵顿时血流满面,仰天倒下,连喊都没喊一声就断了气。我瘫坐地上,心里噗通噗通直跳。

没过多久,我们又被鞭子赶了起来,继续朝前赶路。大约走了半里多路,先是闻得一股浓浓的腥臭,走近了,但见地上到处是猩红的血水。从路中央到不远处的斜坡上,堆满了穿着赵国戌装的尸体。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身上插满了箭矢。路边乱石丛里一个秃脑袋叫人看得发怵:那精瘦精瘦的头颅上,两只眼睛还象活人似的张得大大的。

山坡上,一个秦兵骑在马上高喊:

“有敢逃亡者即如斯!”

4 我们这支赵国的残兵败将被押到王报村附近时,队伍已经稀疏了许多。沿途不断有人倒下,多数是饿死的,也有一些想逃跑而被秦兵乱箭射杀的。有时候骑在马上的秦兵看着有不顺眼的。猛一鞭子抽过去,也便结束了那人的性命。

到村口时,正是月黑星稀,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夜。忽然前面有传令兵骑着马得得得地飞驰而来,一路跑一路高声用他那咸阳土话叫喊着。阿福前几年去咸阳做过生意,听得懂他那种怪声怪气的咸阳土话。

“秦兵让咱们就地休息。管他娘!先睡下再说!”阿福这么说着。四周一伙弟兄们都象喝醉了酒似的纷纷瘫倒在地上。

实在太累了!

刚躺下时,我还觉得地上的石块、土疙瘩硌得背脊好痛好痛,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可是没多久,我就迷迷糊糊做起梦来。我梦见回到家里,我娘、我爹都惊喜地迎出门来。我娘抱着我的头哭。奇怪的是他们哭起来没有声音,说话也没有声音。只见嘴巴一开一合,象在说话的样子:说些什么,一点也听不见。后来我媳妇也从屋里奔将出来,她喊了我一声“王!”,我听见了,好生纳闷,我问她:“你叫我什么?我是阿贵呀!”媳妇又哭了,还是叫我“王!”我给弄迷糊了,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后来他们煮饭给我吃,好香的小米饭!还有肥肉!我一碗一碗狼吞虎咽地把米饭往嘴里倒,一块一块挟了肥肉往嘴里塞。好香!好过瘾!不过,奇怪的是:任怎么吃,肚子还是饿、饿……

那场饱吃一顿的美梦后来被肩膀上刀刺般的锥痛弄醒了,睁开眼睛时见一个秦兵正用鞭子朝熟睡的俘虏们身上猛抽,嘴里还恶狠狠地连声骂娘。

我肩上挨了一鞭子,人完全清醒了。跳起来一看,呀呀我的娘!满山遍野都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赵国俘虏。在熹微的晨光下,黑压压的一片,活象一大群蚂蚁!先前也曾传闻赵括死后,我们四十万弟兄全都举旗投降,开头还有点将信将疑。此刻站在王报村口的山头上朝四下一看,这才相信了!唉,想起这一路上饿死、累死、被打死的弟兄们,心里一阵发怵……

接着,听得有人猛喝一声:“肃静!”随后是一声响鞭。山谷里的喧闹声顿时静止下来,耳边只听得晨风嗖嗖,令人毛骨悚然。

不一会儿,对面山头有鼓声响起,一个白灰白马的人拿出一面小旗乱舞。同时,又有一支白衣白马的士兵从山头朝四面八方俘虏队伍中冲去,每个士兵都选定一个位置站定,阿福说,看来秦国将军要亲自训话了,他们派一批传话兵拉开一定的距离,把将军的训词逐个向后传,就象烽火台用狼烟传递消息一样。果然。那些白衣士兵站定后不久,传话就开始了。对面山头上,先是有几个人影晃动,接着,由远而近,白起将军的训词被逐句传送过来――

“秦王以眇眇之身……秦王以眇眇之身……

“兴乓诛暴乱……兴兵诛暴乱……

“赖宗庙之灵……赖宗庙之灵……

“所向披靡……所向披靡……

“赵王无信……赵王无信……

“数背盟……数背盟……

“故举兵击灭之……故举兵击灭之……

“尔等蕞尔小民……蕞尔小民……

“毋为昏君死……毋为昏君死……

“可山呼万岁而归秦……可山呼万岁而归秦……”

阿福他们几个弟兄听不懂这文诌诌的话,都围拢来问我。我向他们解释说,白起将军在传秦王的旨意,要我们高呼秦王万岁,归顺秦王。

“呸!”阿荣朝地上很狠地吐了口唾沫,骂道:“昔日上党百姓被秦兵攻破城门后,还纷纷归赵,我堂堂赵国臣民,岂能归顺暴秦?”

阿荣身后的阿华,一直铁板着脸,这时也开口道:“昔日降秦,乃不得已;要世代为秦国子民,毋宁一死!”

另一位弟兄道:“吾赵国乃慷慨悲歌之地,岂能贪生怕死屈为秦人!”

那人的话音刚落,只见冲过来几个秦兵,唰唰唰三道白光闪起,刀起头落,三个人的无头身子象三段劈断了的枯树干,一齐倒将下去,那溅开的血水飞得四周的人满身满脸。一个秦兵骑在马上狂笑道:“有敢反抗者如这厮一般下场!”

没过多久,满山遍野响起了赵国弟兄们的呼喊声:“秦王万岁万万岁!”……那喊声震得山谷轰鸣,如海啸山崩一般。

5 我们一支队伍跌跌撞撞地朝村口走去。我的脑子里迷迷糊糊,有好多事情弄不明白。先前王报村那个大山谷怎么不见了?我记得阿荣、阿华是被秦兵刀砍了,那么阿福呢?还有别的几个面孔很熟识的弟兄们都到哪儿去了呢?队伍里好象又少了许多人……

还有,为什么心里老是有一种偷了东西似的感觉?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了,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身边走着一个陌生汉子,我向他打听咱们这是去哪儿?那汉子冷冷一笑,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我挖坑活埋自家弟兄有功,白起将军赏我们一条命,放我们回家去……娘的,莫非你自己干的亏心事儿都忘了?”他这么一说,我更迷糊了,想再问个明白,可是看看那脸凶相。又不敢再开口,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随众人朝村外走去。

走到村口,恰好有段下坡路。我站在高处往前一看,哎呀!身边的熟人虽说莫名其妙地少了许多,可是眼前这支队伍依旧浩浩荡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队伍里的弟兄们衣衫破烂,面孔消瘦墨黑,走起路来一个个象鬼影子似的飘飘悠悠,真如一支叫化子大军!叫人惨不忍睹!还有一件事情也叫我感到纳闷:每个人的面孔上都有一种古怪的表情,好象一个个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谁也不敢看谁,低着头赶路……

大约中午光景,我们来到一个山隘口。前面群山壁立,巍巍森森,那峻峭的山头直插云际。两边群山夹着一片荒地,杂草丛生,乱石遍地。中间一条羊肠小径,象根细细的绳子穿过荒地朝前迤逦远去。

隘口有一队秦乒把守着,我们走过时,见那些秦兵脸上都不怀好意地笑着。大家不敢多看,我也垂着头随队伍蹒跚前行。进了隘口,我望着大峡谷出神。眼前这景致好生面熟!象在哪里见过!想了半天,又想不起来。小时候听娘说过,有时候做梦能梦见前世的事情,莫非这眼前所见,也是梦中前世不成?

这支叫化子似的队伍象一条巨蟒缓缓地朝前爬行,眼看太阳已经晒到头顶了,人流还在峡谷中,也不见有人传令停下休息。

忽然间前面的队伍乱了起来,有人大喊:“我们上当了!”接着是叫骂声、哭声、干嚎声混成一气。

“秦王背信!说放我们回家,又使奸计!”

“娘的×!老子为留条命回家供养老娘,活活坑了亲兄弟,到头来还是一死!操你秦王十八代祖宗!”

“秦兵呢?杀几个秦兵出出气!”

“娘的!秦兵早出了峡口啦!”

难怪一直没见秦兵!

大峡谷突然间安静下来。叫骂、哭笑、诅咒、干嚎……都由一种恐怖的寂静取代了。人们抬头朝两边的山仰面望去,但见群山顶上,一个个全副戎装的秦兵齐刷刷地列队站立,人人弓箭在手,个个杀气腾腾。那叫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延续了没多久,只听得远处山头传来一声:“放!”顿时箭矢如雨,乱石如飞,我们这批俘虏顿时乱作一团,狼狈鼠窜。哭喊声混杂着箭矢飞流的响声,巨石翻滚砸碰的响声,黑压压一群人活象一锅蚂蚁,各自抱头在作最后的挣扎。

我掉头朝后面逃去,慌乱中也不管脚下踩着的是死人活人。只顾逃命要紧。谁知刚逃出一箭之地,前面的人如潮水般又退回来,有人高喊:“两头山隘口都被秦兵用巨石封死了!”

完了!原来秦兵把我们赶进峡谷,两头堵死,居高临下用乱箭、巨石把我们活活射杀、砸死、活埋!我感到胸口发闷,呼吸紧迫起来,两眼直冒金星。昏死过去时,隐隐见得身边山脚下有块石碑,上书猩红的两个大字:杀谷。

6 “他醒了吗?”

“还没有。”

其实我已经醒了,我还意识到刚才躺在这张铁床上借助于最现代化的实验手段去古代社会作了一番亲历旅行――当然,是在幻觉中。

我想稍稍休息一下。

“为什么抽掉那段录像,教授?”

天哪!他们还做了录像!

“凡是涉及到被测试者行为评价的东西,我们一向是不公开的。”

“为什么?”

“难道你愿意亲眼目睹,甚至让别人也来观赏你性格、心理、行为中那些你最不愿承认的隐私部份吗?”

“可这毕竟只是幻觉旅行呀!”

“现代科学认为精神分析学派关于本能冲动支配意识的理论基本正确,换言之,潜意识是心理活动的源泉和基本动力,它最真实地反映了一个人的个性。”

女助手没再说什么,教授也沉默了。

“如果被测试者本人要求了解呢?”我问。

教授的他的女助手显然被吓了一跳。

“我想知道抽掉的一段……”我恳求地说。

“你想知道的是公元前260年,长平之战中秦兵如何活埋四十万赵国降卒,你不是‘看到’了吗?在一个名叫‘杀谷’的大峡谷……教授的声音带着讨好的味道,可是我仍坚持说:“我要看被抽掉的那段录像!”

“不要太认真,王……”教授说。

我两眼直直地盯着他,教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身看看女助手,终于同意了。

7 被抽掉的那段录像很长。放的时候,看上去象上世纪初刚发明的无声电影,没有对白,没有声音,所有的画面都很模糊,就像年代久远、破损了的旧片子。幻觉旅行本质上可以说是一场有导向的梦。普通的梦境,大抵是由做梦人日常生活中无形的刺激在大脑皮层累积所生,而幻觉旅行中,幻境的形成却全由人工操纵。时间、地点、人物等等要素都可以预先编程序,输入电脑后向“旅行者”不断发出刺激信号。至于这些信号刺激下的“旅行者”会作出什么反应,那就见仁见智,各不相同了。

……

录像开始时的画面,是一群衣衫褴褛的赵国降卒,在如虎似狼的秦兵监视下麇集在一个山村外的荒野里挖坑。教授解释说,当时秦兵传下命令,要俘虏们日夜兼程地挖土坑,还许诺说干得卖力气的降卒可以早早释放回赵国。我看见穿着赵国戎装的“我”干得满头大汗,不禁一阵赧颜!我旁边那个人――我认出来了,那是阿福,和另外几个赵国弟兄都懒洋洋地挥着铲子。我拼命回忆,在幻境中我仿佛已经娶妻生子了?当时那么起劲地挖坑,大概想早点回“家”与“妻儿老母”团聚吧?

接着的画面是果真有几个被秦兵放走的俘虏,他们都是些十二、三岁的孩子兵,一个个拚命朝村外跑,他们身后有个秦兵不怀好意地张口狂笑。

接下来的画面叫人不可思议。只见成千上万的俘虏挖完第一批土坑后,互相指指点点,好象还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因为画面上的人都冲动万分地在喊叫什么。最后秦兵用鞭子将其中一半驱赶到那些新挖好的土坑中,而另一半俘虏则在秦兵监督下往坑里铲土埋人。有几个被推到土坑里的人想逃出来,马上有秦兵开弓射箭,一箭结果了性命,也有被站在土坑边铲土的赵国弟兄用铁铲打倒然后迅速活埋了的。

“他们……这么自相残杀……”女助手沉吟道。教授则解释说,秦兵下令让俘虏们“阴举”――就是大家私下里揭发――有谁杀死过秦兵?谁不肯高呼秦王万岁或者不服从秦兵命令?还悬赏举发一人放回家园,举发二人以上赏黄金一锭……于是这些赵国降卒当场就闹起来了。

我的心怦怦地剧跳起来。借助这朦胧的画面,我终于回忆起那段被抹掉的“经历”来了。

秦王“阴举”令传下后,阿福趁当时乱哄哄没有注意,一转身溜进后面一处松林里躲将起来,我刚想学他样逃走,却被路上认识的那个汉子一把抓住拖去向秦兵告发了。那秦兵是个独眼,却长得壮实,他龇牙咧嘴大叫一声,用手中的盾牌将我击倒在地,又将一只脚踏住我胸口,追问我阿福的去向。我略一迟疑,那家伙用力一蹬脚。痛得我杀猪似地嚎起来。接着这独眼龙又俯身把我从地上一把抓起,将手中的利刀架在我脖颈旁,瞪着眼吼叫着要把我活埋了……“我”呢,竟畏畏葸葸地用手朝那松林指了指……

说真心话,这时我真想让教授停止播放录像,不过,毕竟没有说出口。犹豫间最后一个镜头跳了出来,那是一个特定画面:阿福被活埋了,只剩一颗光光的人头露在土面上,活象栽在地里的一个大箩筐。穿着赵国戎装的“我”,猛地在人头前跪下,哭喊着死去的阿福饶恕自己……

“终于捡到一条命。”我自嘲道。

“可是最终他们还是把剩下的人统统骗到‘杀谷’全给埋了!”女助手愤愤地喊道。

我低着头,牙齿把嘴唇咬得锥心般疼痛……

8 “请原谅我,王。”女助手送我出实验室时,低声说道。

“不,倒该感谢你才是!”我冷笑一声道,“否则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好本性呢!”

女助手呆呆地站定,幽怨地望着我。

“真不怪你,真的!”我拉拉她的手,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等一等,王!”女助手喊着,追了上来。

“我祖母刚刚过世。”她说,眼里都是泪。

那跟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我想。

“她临死的时候十分痛苦。”女助手说,“她叫家里的人都走开,把我一个人留在她身边。”

“她留给你什么财宝?”我挖苦道。

“是一笔财宝!求你听我说完!”女助手狠狠地盯着我道,“她说她一生做了两件亏心事:一件是年轻的时候,她把唯一爱过的情人甩了――因为那人后来成了‘右派分子’;第二件事是三十年前的那场‘文化大革命’中,她受四人帮鼓吹的极左思潮影响,揭发了祖父……后来祖父跳楼自杀了……都是因为害怕……”说完她哭了起来。

我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走近去轻轻地搂住她颤动的肩膀。

“也……也许,我们身上流着的……还是当年赵国降卒身上的……那种血……”女助手抽泣着说。她的话使我心头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喊叫――

“你身上的血该好好清洗一番了!”

是的,我会清洗的!不知为什么,我眼前浮现出小雪的笑靥。

“如果我们将来有孩子,他(她)身上流淌着的将是一种全新血型的血液……”

题图:阿旺